今天,1861年6月30日,上午八点半,当一轮红日挂在我的窗扉时,我写完了《悲惨世界》。
1
当维克多·雨果写下上面这段话时,离他正式提笔创作的时间,已经过去了近18年。
18年里,雨果被卷入政斗、被流放大西洋,如同《悲惨世界》男主角冉·阿让,吃尽了苦头。
书中,冉·阿让的铁汉柔情,芳汀的悲惨命运,珂赛特的单纯可爱,以及整部作品散发出的人性光辉,让几代人感动流泪。
然而,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:
是谁让几代中国人流泪?
是书中人物颠沛流离的命运?是战争中每个人的身不由己?还是雨果本人的遭遇?
都不是。真正感动作者的,是书中无比流畅、起伏跌宕的译文。这些精心玉砌的方块字,让我们与另一个国度的起了灵魂共振的神奇效应。
鲜为人知的是,《悲惨世界》第一版中文译本的诞生,前前后后经历了50年。
翻译这套书的人,是一对夫妻,他们从结婚那年,就开始着手翻译。
他们没有预料到,他们翻译这部作品的历史,演变成了另一部“悲惨世界”。
2
1921年,中国准备送第一批中国学生去法国留学。
那批年轻人中,有个刚满18岁的小女生,特别抢眼。
她叫方于,出生于书香世家,父亲方毅是上海商务印书馆词典编辑部的部长。
良好的家庭背景,自小的书香熏陶,塑造了她出众的女性气质。
在去往法国的船上,不少男同学都想跟她搭讪,她置之罔闻——她一直在注意一个站在船头的男同学。
那男生高瘦俊秀,正望着大海前方,眼神精光闪烁,颇具临岸当风的古人风度。
方于走了过去,一脸天真烂漫地跟那男同学打招呼:“我叫方于,你叫什么名字?”
男同学这才晃过神,慌张地说:“我叫李丹,今年20岁,准备去法国学习小提琴。”
方于忍不住笑道:“李丹……好女性化的名字……”
她见李丹怔怔望着她,脸颊微微一红,正色道:“我去学法国文学,以后,请多多指教!”
3
到了法国,方于和李丹分手了。方于去了里昂大学,李丹去了里昂音乐学院。
目的地的不同,决定了两人向左走和向右走;然而命运的奇妙,却让分向左右两头的直线开始弯曲、交叉,再度重叠。
学习文学的方于,突然对音乐有了兴趣,她跑到里昂音乐学院报了个声乐班。
学习音乐的李丹,突然对文学有了兴趣,他经常跑到里昂大学听学术讲座。
他们一次次重遇,一次次一起学音乐、听讲座、讨论法国文学,不管在本校还是在对方的学校,都绕不过彼此。
最开始的萍水相逢,逐渐演变成了两个人的甜梦。
很快,六年过去了。
1927年,方于毕业了,李丹还要学习一年。
李丹把方于送上回国的船,方于回过头,笑着说:“我要回国了,以后,我等你回来!”
那画面,像极了他们的初见。
4
回国后,方于进了上海音乐学院当法语老师。
她的学生里,有个男生,叫冼星海——就是后来写出《黄河大合唱》那名音乐家。
冼星海出生贫户人家,但天资聪颖,更难得的是,他有超乎常人的音乐天赋。
方于对这名学生喜爱有加,经常在课余时间,给他传授音乐知识。
当时的上海音乐学院,师资力量贫乏,很多课程都成了空缺,被音乐老师占用。
对此,冼星海很是不满,他带领其他同学一起,冲进校领导办公室讨说法。
校领导大为火光,对方于一顿训斥:“你是怎么管教自己学生的?”
方于却占到学生一方:“他们没错,学校本就是学习知识的地方,校方不能满足学生的需求,该反省的是你们!”
方于及其学生被轰出办公室。
没几天,学习通知:冼星海带头闹事,予以开除学籍;老师方于思想有问题,现立即解聘。
当时已是1928年,全国战乱不断,人民失业流离。
被解雇的方于走在街上,看着曾经繁华的街道已经千疮百孔,心里特别难受:“我多希望能为这块多难的土地做点什么。”
这时,李丹也学成归来。
她紧紧抱着分隔一年的方于,许久,才想起什么。他从行李中掏出一套书:“我最近看的这套书,特别好,我舍不得丢掉,就带回来了。”
那是套法文书,名字叫做《Les Misérables》。
翻译过来,就是《悲惨世界》。
5
1929年,两人结婚了。
那套《悲惨世界》,也被两人翻得几近散架。
这天,方于盯着这套书的“作者序”,很久,很久。
“只要因法律和习俗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……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———贫穷使男子潦倒,饥饿使妇女堕落,黑暗使儿童羸弱———还得不到解决……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,那么,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用的。”
她突然抬起头,仿佛想通了什么:这不就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吗——
将《悲惨世界》翻译成中文。
书中的芳汀、珂赛特,不就是正在遭逢战乱的广大苦难百姓吗?
就用这套书的中文版,当做送给人民的礼物吧!
她当即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李丹,李丹赞成道:“或许,当时国家送我们出国,就是为了今天让我们干这件事吧!”
说干就干!
两人分了工:李丹法语水平好,负责翻译;方于比较细心,负责校译。
他们闭门不出,夜不归寝,一门心思都付诸书案。
终于,在年底之前,他们完全翻译出了《悲惨世界》的一、二两部。
方于问:“书名叫什么呢?”
李丹说:“‘Les Misérables’是悲惨的意思,现在的国家已经这么悲惨,直译不太好……就叫《可怜的人》吧。”
《可怜的人》,是否没有《悲惨世界》来得浪漫与传神?
但那是在抗战前夕,在战乱频繁之际。
在战乱中,浪漫,是很奢侈的。
6
方于通过父亲的关系,将译稿交到了商务印书馆。
商务印书馆的负责人看了译稿,无不拍手称好。他们准备将这两部分九册出版。
然而,还没来得及完全出版,日本的飞机就飞过来了。
1932年,“一·二八事变”爆发,一枚导弹将商务印书馆炸得粉碎,底稿化为灰烬。
夫妻两人心痛无比,但他们强行振作起来,再写了一份手稿,将其寄到香港商务印书馆,然后等待回信。
他们等啊等,一等就是五年,等来了抗日战争。
战火很快蔓延到上海,他们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,一路逃亡到越南,再从越南转到云南,然后在云南定居、任教。
他们一直等到抗战结束,也没等来香港那边的消息。
而此时,《悲惨世界》的书籍,也在战乱中丢失了。
这部巨著的中文版,貌似就要到此为止了。
7
1954年的一天,李丹正在课堂上教小提琴,方于突然来找他,递给他一封信。
信是国家文化部寄来的,文化部那边看过已出版的《可怜的人》,觉得这部作品很好,翻译也很到位,邀请李丹重译。
李丹无比激动,放学后,他画了个封皮,在封皮上,工工整整写上四个字——
悲惨世界。
这次,李丹下了更大的功夫,他决定不再直译,而选择意译,让译文更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。
这一头扎进去,就是四年。
1958年5月,《悲惨世界》第一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引起社会轰动。
次年,第二部出版,再次受到广大好评。
又几年后,第三部已经印刷好,即将出版。这时候,那场人人胆寒的浩劫爆发了。
《悲惨世界》被丢进大火,因为那是反面教材。
李丹、方于夫妇也被抓了,罪名自不必多说。
从第一版手稿被毁,到重译的书籍被烧,前前后后,不过二十多年。
而书的命运,以及人的命运,仿佛经历了一世轮回。
8
12年后,李丹、方于夫妇才被放出来。
那年,李丹70岁,方于也68岁了。
被关的日子,李丹老得很快,牙齿掉完了,背直不起来了,身子瘦得就像被抽干的海绵,风一吹就会倒。
方于搀扶着他回到家。
家,变成了一堆大火烧过的灰烬。
老两口跌坐在灰烬中,用手在土里刨啊刨,刨出一个箱子,箱子上有两个被老鼠挖开的洞。
李丹颤颤巍巍打开箱子,里面是《悲惨世界》第三部的翻译手稿,已经被老鼠啃咬得不成样子。
李丹抱起手稿,失魂落魄地走远了。
这时候,一名学生听说老师被放出来了,就来找他们,并把老两口接到自己的宿舍:“这里很安全,李老师,您就安心在这里搞翻译吧。”
李丹经常一坐就是一晚上。他不停抽烟,不停翻阅法语词典,盯着《悲惨世界》法文书一动不动,却很少下笔。有时候他会毫无征兆地落泪,有时候甚至咯出血来。
方于看到,不敢说话,跟着落泪。
她知道:“老伴已经被折磨得神经衰弱,他的日子不多了。”
有一天,方于正在打盹,李丹用手轻轻拍醒她:“老伴,你看,我把第四部翻译出来啦!”
方于找来箱子,将第三部、第四部装在一起,等到以后出版社的人来取。
没过多久,李丹不行了。
方于赶紧将老伴送去医院,但李丹突然醒了:“把第五部给我,我在医院把它翻译完!”
没几天,方于接到医院的电话:“您爱人去世了。”
方于跑到医院,整理李丹遗物。她在李丹的枕头下,找到几张写满字的香烟盒。
那些字,是关于第五部的断想。
那些字,是李丹永远的遗憾与恨。
9
李丹去世后没多久,第三部、第四部的手稿被出版社取走了。
如今,人不在了,译稿也不在了,空荡荡的房间,只剩方于一人。
她不吃不喝,面对着李丹的遗像,一看就是一整天。
她在想什么呢?
是恨吗?肯定的。任何人经历那样的事情,都会有恨。
但,恨能解决问题吗?它除了击垮自己,自己什么也得不到。
但如果不恨,就只剩遗憾。
而遗憾,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。
方于突然走到书案前,打开了《悲惨世界》法文版最后一部——
我什么都改变不了,但至少,我能努力弥补老伴的遗憾。
更何况,那也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愿望啊!
年轻时候……多么遥远的感觉与记忆啊,仔细一算,大半辈子都过去了。
那时候,风中的翩翩少年,是自己眼中唯一的风景。
而如今,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。
那个人再也无法执笔了——
那么,就借我的手,来完成你未完成的事吧!
九个月后,人民文学出版社取来了《悲惨世界》第五部的译稿。
令人称奇的是,第五部的文风、句法、修辞、断句,跟前面四部完全统一,感觉就像是同一个人翻译出来的。
据前去取稿的人说:“方老师苍白瘦削,如同大理石浮雕。”
方于的邻居反映,她整天就趴在书桌上,写啊写的,一天只喝一碗稀饭。
方于真的用她的手,弥补了李丹的毕生遗憾。
那一年,是1979年。
离他们新婚燕尔就马不停蹄翻译《悲惨世界》的时间,刚好过去50年。
10
《悲惨世界》经过无数版重印,如今差不多成为家家户户必读书目。
新出版的《悲惨世界》,用纸、印刷、包装都堪称一流。
然而读完李丹方于的译本,都找不到记录李丹方于夫妻两人的只字片语,更别提他们所经历的一切。
网上的照片亦是如此,只有方于的,没有一张李丹的。
半个世纪的翻译史就像一阵轻尘,风轻轻一扬,就没了踪迹。
第一版中文版出来后,各大出版社都陆陆续续出了自己的翻译版本。当中有的蹩脚,有的流畅;有的下了大功夫,有的一两个月就完成;有的开辟了更为精致的用词造句,有的直接奉行“拿来主义”……
沉重的历史,就这样被逐利为目的的新历史所取代。
希望有一天,我们翻开新的《悲惨世界》的版本,在最开始的译者篇目,就能看到关于李丹方于的动人故事。
因为有的历史,就应该予以铭记,而非拿来忘记。
因为后来人应该学会,怎么去尊重前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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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杨大侠1987
如果这一生只读一本书,就是悲惨世界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