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人，自吹自擂，乍乍呼呼地空叫了一生，死后却销声匿迹，默默无闻；有的人，勤勤恳恳，一声不响地实干了一生，死后却硕果累累，赞声不绝。《一千零一夜》的译者，著名翻译家纳训先生属于后一种人。
《一千零一夜》的翻译，耗去他整整一生的经历。这部长达230万字的巨型译著，填补了我国世界文学名著阿拉伯文学翻译史上的空白，功绩卓著。当这部大型全译本摆到千万读者书案上的时候，人们无不欢欣鼓舞，争相向他致以诚挚的敬意。
这样一位著名的翻译家，理应列入相应的辞书，但他对此却不热衷。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《回族当代文艺人物辞典》（原名《回族当代文艺家辞典》），主编胡振华教授托人请他撰写材料，他却立即表示谢绝，理由是他只作了一点翻译转述工作，称不起文艺家，请求主编千万不要将他写进词典去。谦逊如此，令人感佩 ！
1980年夏，我到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，林松君陪我去看望了他。当他知道我是从云南去参加会议的，喜形于色地接待了我，向我问了不少会议的情况后，又问了很多云南作家的情况。我问他《一千零一夜》快译完了吧？他感慨地说：“还没译完，年事渐渐高了，精力不如过去，进度慢，但我是有信心把它译完的。”谈话间，他与他的夫人马汝芝女士耳语了几次，最后向我们说：“今天在我这里吃中饭，一定不能推辞。饭菜快准备好了，吃完饭再接着谈。”我们因吃了饭才来，肚子实在装不下，因而尽管纳老夫妇怎样热情劝餐，我们还是托辞走了。本来我还打算另找时间再次拜访他，向他请教些阿拉伯文学的问题，可因会议安排太紧，这个设想终于没有实现。
1981年冬，我到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颁奖大会，会议间隙，代表们三三两两地分别去拜访冰心、沈从文、邓友梅、从维熙等，我没跟他们去，却一个人又去拜访了纳训先生。
纳老一见我便说：“我听说你来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颁奖大会了。诗集《‘咕咚’来了》得了大奖，我为你高兴，向你祝贺！这是回回民族的光荣，是云南作家的光荣！”
央我落座之后，马汝芝女士端上茶水。
“没见面一年多了，纳老收获一定不小。”
“又译出一些来了。”纳老说，“但遇到的问题也很难办。”
“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呢？”纳老告诉我，汇辑故事最多的两种阿拉伯文版本里，都有7篇粗俗不堪的小故事。这7篇小故事，汉译本收不收进去呢？他拿着很难办，一直举棋不定。听到这里，我很关心地问纳老：“现在考虑好了吗？决定怎样处理？”
纳老告诉我说：“这7篇故事虽小，但都是糟粕，鄙俗得很，不堪入目；而在阿拉伯民间流传最广的另外两篇民间故事（《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》与《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》），在那种辑录内容最多的阿文版本里，却一篇也没被收录进去。经过反复考虑，我做了决定：坚决删除那仅有7000字的7篇小故事；坚决增添上这长达近10万字的两篇流传极广的长故事。”
我当即表示支持纳老这一取舍决定，我说：
“纳老对故事的这一取舍，有力地表明了你严肃的社会责任感。宁可让自己翻译时多绞些脑汁，多吃些苦头，也不愿让低级庸俗的内容毒害了广大读者。这是作家、翻译家高尚的艺术良心！”
纳老看到我是他的知音，愉快而开朗地笑了起来：“我是这么办！我就是这么办！”
汝芝女士又一次给我的茶杯上了开水，我边喝边问：
“纳老从什么时候开始翻译《一千零一夜》？”
“在开罗爱资哈尔大学读书时，我就对这部阿拉伯文学名著产生浓厚兴趣了。”纳老进入对往事的沉思，“开始翻译是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。因我直接译自阿拉伯文，能保持原作的文采与韵味，上海商务印书馆很赏识它，乐于接受出版。那时出版的这部译名为《天方夜谭》，分为5册。”
“建国后出版的《一千零一夜》与建国前出版的《天方夜谭》有什么不同？”
“建国前出版的《天方夜谭》是选译本，不完整；建国后出版的《一千零一夜》是全译本，可以看到原著的全貌。”
“为什么纳老又想到重新翻译《一千零一夜》呢？”
“1954年我应邀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召开的翻译工作会议，会上决定要我重新翻译《天方夜谭》新本，于是我便在1955-1958年间翻译出版了《一千零一夜》3卷选本。”
“后来呢？”
“因为新译的3卷本最大限度保持了原著的风貌韵味，很受读者欢迎。1960年我便从昆明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来，要我在编译所专心从事这部名著的全译本工作。”
听到这里，我为纳老高兴得大声道：
“纳老英雄有用武之地了！”
“1960年后，我确实心情舒畅，精力充沛，顺利地连续译出了4、5、6卷初稿。”
我正听得兴致勃勃，纳老却眉头紧锁，语调变了：“1966年‘文革’风一吹，《一千零一夜》立即变成‘大毒草’，我立即变成‘牛鬼蛇神’……送到‘干校’去‘改造’了几年，到1973年冬，干校翻译组改为版本图书馆编译室后，才又动员我继续翻译7、8卷。”
“总共寄了8卷，怎么最后出版的是6卷？”
“1957-1958年间出版的3卷本是选译，后来续译完成的5卷也只是全书的一部分。为了保持原著原貌，有必要把先后译出的八卷打散，再按原著顺序重新组合。所以，我又花了不少精力和时间，把它最后编定为现在出版出来的6卷本。”
纳译《一千零一夜》是阿文原版本以及世界各语种译本中容量最大，字数最多的一个版本。纳老前前后后译了半个世纪，直到1984年，才陆陆续续出齐了这部全译本。这是多么巨大的一项工程啊，这里面凝聚着纳老一生的心血，他为中阿文化交流作出了辉煌的贡献。
面对这部庞大的译著，我欣喜不已，感慨不已，心中想：他日如有机会再度进京，我一定得当面好好向他祝贺，并好好听听他半个多世纪来译著这部世界文学名著的甘苦。然而却万万没想到，还没等我再度进京，这位睿智、辛勤而善良的老翻译家，竟于1989年12月27日与世长辞了。
（作者：马瑞麟，原载《昆明日报》1994年5月16日）